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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酷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安娜·卡列尼娜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书号:9141  时间:2017/2/22  字数:11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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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最亲近的人以外谁也不知道这个表面上虽然最冷静、最有理智的人却有一种和他的性格总的倾向正相反的弱点。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一听到或看见小孩或是女人哭就不能无动于衷。看到眼泪他就会激动起来完全丧失了思考力。他部里的秘书长和他的私人秘书都懂得这一点总是预先关照来请愿的女人们千万不要流泪如果她们不想错过良机的话。“他会冒起火来不听你的话了”他们这样说。而实际上在这种场合眼泪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心中所起的混乱情绪的确是表现在急躁的愤怒上面。“我无能为力。请你走吧!”他在这种场合总是这样喊叫。

  在从赛马场回家的路上安娜把她和弗龙斯基的关系告诉了他随着就蓦地哭起来两手掩面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虽然心中对她产生了愤恨之情但同时也感到了眼泪所照常引起的那种情绪的激动。意识到这一点意识到在当时任何感情都是不适宜的他竭力把生命的一切表现压抑在自己心中因此没有动一动也没有望她一眼。这就是他脸上呈现出那种死人般的僵冷的奇怪表情的原因那表情给了安娜那么深刻的印象。

  当他们到家的时候他扶她下了马车极力控制住自己带着他惯常的有礼貌的态度向她道了别说了句含含糊糊的话;他说他明天把会他的决定告知她。

  他子的话证实了他最坏的猜疑给予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心以剧烈的创痛。由于她的眼泪所引起的那种对她的生理上的怜悯使创痛加剧了。但是当只有他一个人在马车里的时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感到完全摆了那种怜悯并且也摆了最近苦恼着他的那种猜疑和嫉妒的痛苦这就使得他又惊异又欢喜了。

  他体验到就像一个人拔了一颗痛了好久的龋齿那样的感觉。经过了可怕的痛楚和好像把什么巨大的、比头还大的东西从牙拔下来那样一种感觉之后患者几乎还不相信他自己的幸运忽然感到败坏了他的生活那么久占据了他的全部注意力的东西已不复存在而他又能够生活和思想以及对牙齿以外的事情生兴味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体验到的正是这样的一种感觉。那痛楚是奇怪而又可怕的但是现在已经过去;他感到他又能够生活又能够思索他子以外的事情了。

  “没有廉没有感情没有宗教心一个堕落的女人罢了!我一向就知道这一点一向就看到这一点虽然我为了顾全她极力欺骗自己”他暗自说。而他真的觉得好像他一向就看到了似的;他回想起他们过去生活的详细情景他以前从来不曾觉得有什么不好——现在这些情景却明白地表明了她原来就是一个堕落的女人。“我把我自己的生活和她的结合在一起这是一个错误;但是这个错误不能怪我所以我不应当不幸。过错不在我”他对自己说“而在她。但是我和她没有关系了。在我心目中她已不存在了…”

  她和她儿子将遭遇到的一切——他对儿子的感情也像对她的感情一样地变了——已不再使他关心。现在他唯一关心的事就是这样一个问题:如何才能抖落掉由于她的堕落而溅在他身上的污泥继续沿着他的活跃的、光明正大的、有益的生活道路前进要达到这个目的如何做才是最好、最得体、最于自己有利、因而也是最正当的。

  “我不能因为一个下女人犯了罪的缘故而使自己不幸;我只需要找到一个最好的方法摆她使我陷入的这种困境。我一定要找到这样的方法”他对自己说愈益愁眉紧锁了。

  “我不是头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历史上的例证且撇开不讲从最近大家从新回忆起来的《美丽的爱莲娜》中密尼拉依1起现代上社会中子对丈夫不贞的实例一一浮上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想像中。“达里亚洛夫、波尔塔夫斯基、卡里巴诺夫公爵、帕斯库丁伯爵、德拉姆…是的就连德拉姆这么个正直有为的人物…谢苗诺夫、恰金、西戈宁”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回想着。“纵然有一种不合理的ridicu1e2落在这些人头上但是我从来只把这个看做一种不幸而且总是对这种事抱着同情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对自己说虽然这并非事实他对这种不幸从来不曾同情过而他听到背弃丈夫的不贞的子的事例越多他就越重视他自己。“这是可能降临到任何人头上的不幸。而这种不幸已经降临到我头上了。现在的问题就在于如何用最好的方法逃脱这种处境。”于是他开始一一思考着和他同样处境的人们所采用过的方法——

  1《美丽的爱莲娜》是德国作曲家奥芬巴哈(1819—188o)所作滑稽歌剧当时在莫斯科和彼得堡极为流行。密尼拉依是该剧中被欺骗的丈夫的可笑的角色。

  2法语:嘲笑。

  “达里亚洛夫决斗了…”

  决斗这件事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年轻时候是特别醉心的正因为他生来就是一个胆怯的人而他自己也十分明白这一点的缘故。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一想起手对准自己的情景就骨悚然所以他生平从来不曾使用过任何武器。这种恐怖心理在他年轻时候常常使他想起决斗设想他将不能不把生命置于危险境地的那种情景。功成名就获得了巩固的社会地位以后他早已忘却这种心情了;但是这种心情的惯性又抬头了害怕自己胆怯的心情现在变得这样强烈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从各方面把决斗的问题考虑了好久用决斗的念头来聊以自虽然事先他十分清楚无论在什么情形下他都不会和人决斗的。

  “无疑地我们的社会还是这样野蛮(英国又当别论)有许许多多的人(在这些人里面有的人的意见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特别尊重的)把决斗看做很对的事;但是这会得出什么样的结果呢?假定我找他决斗”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继续对自己说于是在这里历历在目地想像着他在挑战之后将要度过的一夜和那瞄准他的手他战栗了了解他是决不会这样做的“假定我找他决斗。假定他们教我怎样击”他尽自想下去“并且把我安排在适当的位置上;我扳了机”他自言自语说闭上眼睛“结果我打死了他”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自言自语说一面摇着头好像要驱除这些无谓的念头似的。“为了要确定自己与有罪的子和儿子的关系而谋杀一个人有什么意思呢?这样我还得决定怎样处置她。但是更可能的而且一定要生的事是——我将会被打死或是打伤。我一个无辜的人会成为牺牲者——被打死或打伤。这就更没有意思了。但是撇开这个不说挑战出于我这一方面也不算是正直的行为。我的朋友们不会让我决斗——不会让一个俄国所不可缺少的政治家的生命遭到危险这一点我事先不是就知道的吗?结果会怎样呢?事先明明知道决不会有真正的危险结果就成了好像我只是以这样的挑战来沽名钓誉似的。这是不正直的这是虚伪的这是自欺欺人。决斗是毫无道理的谁都不会期望我这样。我的目的只是保护我的名誉为了毫无阻碍地继续进行公务上的活动名誉是不可缺少的。”一向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眼中看来关系非常重大的公务上的活动这时在他看来就格外重要了。

  经过考虑抛弃了决斗的念头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就转到离婚的念头上——他所记得的好些被侮辱的丈夫所选取的另一个解决方法。他一一思量了他所知道的所有离婚的例子(这种例子在他非常熟悉的上社会里是很多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竟找不出一个实例的离婚的目的和他现在所抱着的目的一样。在所有这些例子里丈夫实际上是把不贞的子出让或是出卖了而因为犯了罪、没有权利再结婚的一方就和一个自命为丈夫的人结上了不正当的、非法的婚姻关系。在他现在的情形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出了要获得合法的离婚就是说把犯罪的子休弃了事的那种离婚是不可能的。他看出来以他所处的复杂的生活环境不可能找到法律所要求的揭子罪行的丑恶证据;他看出来即使有可能他们生活的一定的体面也不容许把那样的证据提供出来提供出来徒然使他在舆论中受到比她更大的贬责而已。1——

  1按照俄国法律离婚中犯罪的一方不能再结婚同时必须有通的见证方准离婚。

  离婚的企图只会到涉讼公庭丑声四播给他的敌人们以绝好的机会来诽谤和攻击他贬低他在社会上的崇高地位。他的主要目的是在息事宁人这也不是离婚所能达到的。而且假若离婚或甚至企图离婚的话那么子会和丈夫断绝关系而和情人结合这是很显然的。虽然他现在觉得他对子完全抱着轻蔑和冷淡的态度然而在他的心底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对于她还剩下这样一种感情——就是不愿意看见她毫无阻碍地和弗龙斯基结合使得她犯了罪反而有利。单只这个念头就使得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这样怒他一想起这个就痛心得呻起来他抬起身子在马车里变换了一下位置然后很长时间内他皱着眉坐在那里把他的容易受寒的、瘦骨嶙嶙的两腿包在茸茸的绒毯里。

  “除了正式离婚之外还可以照卡里巴诺夫、帕斯库丁和那位好人德拉姆那样做——就是和子分居”他镇静下来时继续想。但是这个办法也和离婚的办法一样会损害名誉而尤其要紧的是分居也恰如正式离婚一样会使他的子投到弗龙斯基的怀抱中去。“不这是不成的不成的!”他大声说又把绒毯拉了一拉。“我不应当不幸但是她和他却不应当是幸福的。”

  在真相不明期间曾苦恼过他的那种嫉妒心情一到那病牙被他子的话猛力拔去的时候就消失了。但是那种心情却被另一种心情一种愿望所代替:那就是不单希望她不能称心如意而且唯愿她为她犯的罪而受到应有的惩罚。他自己没有承认这种感情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却渴望她因为破坏了他的内心平静和名誉而受苦。又细想了一遍决斗、离婚、分居所不可缺少的条件又一次抛弃了这些念头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确信只有一个解决的途径了:就是继续和她在一起把生的事隐瞒住世人用一切手段去断绝他们的私情而更重要的——虽然他自己没有承认这点——去惩罚她。“我得把我的决定告诉她就是说仔细考虑了她使一家人所陷入的那种痛苦处境之后我认为一切别的解决办法对于双方都比表面上的statusquo1更坏!在她遵守我的意愿即是断绝和她情人的一切关系的严格的条件之下我答应维持现状。”当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终于采取了这个决定的时候在他的脑海里就浮上了另一个重要理由来支持他的这个决定“只有这么办我才是依照宗教行事”他对自己说。“这么办我就没有抛弃我的犯罪的子却给予她悔悟的机会;而且纵然这使我很难受我还是要为使她悔悟和拯救她而尽我的一份力量。”虽然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明白他对他的子决不会有什么道德感化力而使她悔悟的企图除了虚伪以外也不会有别的结果虽然在度过这些痛苦时刻的时候他一次也没有想到过寻求宗教的指引但是现在当他的决定在他看来正和宗教的要求相吻合的时候宗教认可他的决定使得他完全心满意足并且多少恢复了内心的平静。他一想到在他一生中这样的紧急关头谁也不能够说他没有依照宗教教义行事——他总是在普遍的冷淡和漠不关心之中高举起宗教的旗帜的——他就觉得非常高兴。当他进一步考虑到今后的问题时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他和他子的关系不能仍旧像以前一样。不消说他再也不能够恢复对她的尊敬了但是没有而且也不可能有任何理由为了她是一个堕落的、不贞的子而扰他的生活使他苦恼。“是的时间会过去的;时间它会把一切都停当的旧的关系又会恢复”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对自己说。“那就是说恢复到这种地步我不会感到我的生活中有裂痕了。她应该不幸但是过错不在我所以我不应当不幸。”——

  1拉丁语:维持现状。

  十四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快到彼得堡的时候他不但完全坚持着他的决定甚至已经打好写给他子的书信的腹稿。走进门房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瞥了一眼部里送来的公文信件吩咐把它们拿到书房里去。

  “把马卸下来我什么人都不见”他回答门房的问话带着一种表示他心情愉快的相当得意的声调特别加重地说了“什么人都不见”这句话。

  在书房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来回踱了两次就在一张大书桌旁站定仆人点了六支蜡烛放在桌上。他把指关节扳得哔剥作响坐下来理出了文具。两肘搁在桌上他把头歪在一边想了一会就动笔写起来一刻都不停。他没有对她用什么称呼而是用法语写的使用了代词“您”这个字眼并不含着像在俄语中那样冷淡的意味。

  在我们最后一次谈话中我曾向您表示关于我们所谈的问题我要把我的决定告知您。把一切事情仔细考虑一番之后我现在就是抱着实践那个诺言的目的来写信给您。我的决定是这样的:不管您的行为如何我总觉得自己没有权利割断由神力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那纽带。家庭不能被反复无常、任妄为甚至夫妇一方的罪恶所破坏我们的生活应该照过去一样继续下去。这对于我对于您以及对于我们的儿子都是必要的。我深信您对于引起现在这封信的那件事已经而且正在悔悟而且我深信您会同我和衷共济地来除我们不和的原因而忘却过去的事。倘若不然您可以推测到您和您儿子的前途将会如何。这一切我希望见面时再详谈。鉴于避暑季节即将终了我请求您尽回到彼得堡来至迟不要过礼拜二。我为您归来做好了一切必要的准备。我请您注意我特别重视我的这个请求。

  阿·卡列宁

  附上您可能需要的钱——又及。

  他把信读了一遍觉得很满意尤其满意的是他没有忘记在信里附钱;信里没有一句苛酷的话没有谴责也没有过分的宽容。最重要的这是为她的归来而架起的一座黄金的桥梁。折好了信用沉重的象牙小刀按平了就把它和钱一道放进信封里他带着每当他使用他那精致的文具时感到的足按了按铃。

  “把信交给信差叫他明天送到别墅交给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他说立起身来。

  “好的大人!茶要送到书房里来吗?”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吩咐把茶送到书房里来于是他一面玩着沉重的裁纸刀一面向圈手椅走去在椅子近旁给他预备好了一盏灯和一本他已开始阅读的论埃及象形文字的法文书。在圈手椅上方悬挂着嵌在金框里面的、椭圆形的、由一位有名的画家美妙地描绘出来的安娜的画像。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瞥了它一眼。深不可测的双眸正像他们最后一次谈话的那个晚上一样嘲而又傲慢地凝视着他。被画家绝妙地描摹出来的头上的黑色饰带乌黑的头和无名指上戴戒指的纤美白皙的手这一切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眼中看来似乎都暗示出一副令人难堪的傲慢和挑衅神气。对那画像望了一会之后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战栗起来嘴抖出“布布”的响声他扭过脸去。他连忙在圈手椅上坐下打开那本书。他试着去读但是他不能够唤回他以前对埃及象形文字所感到的强烈兴味了。他眼睛望着书心里却想着别的事。他不是在想他的子而是想着最近在他的官场生活中所生的、现在成了他的公务上主要兴味的一场纠纷。他感觉到他现在比以前更透彻地了解了这场纠纷而且感觉到他想出了一个好主意——他可以毫不自夸地这样说——可以清楚全部的事件提高他在官场中的地位打败他的对手因而对国家作出莫大的贡献。仆人刚摆上茶走出房间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就站起身来向写字台走去。他把公文夹移到中央带着一丝几乎察觉不出的自的微笑从笔架上取下一支铅笔专门阅读关于当前纠纷的复杂的报告。那纠纷是这样一回事: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作为政客的特色那是每个步步高升的官吏所特有的那是和他热衷功名、克己、正直和自信一道造成了他的地位的就在于他蔑视官样文章减少公文往返尽量接触活生生的事实以及力图节约。恰巧六月二有名的委员会提出调查扎莱斯克省农田的灌溉问题1那事务是属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部里管辖的成了铺张浪费和文牍主义的显著实例。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知道这是实情。扎莱斯克省农田灌溉事务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前任的前任所创办的。这个事务确已花费而且还在花费大量的金钱而毫无收益全部事务显然不会有什么结果。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一接任立刻就觉察出这个原来就想调查这个事务的。但是当初他感觉得他的地位还不够巩固他知道这样做会触犯太多人的利益这会是不明智的办法——

  1一八七三年的饥荒之后出现了许多灌溉萨马拉草原的方案。不管这些方案的实际意义如何但它们可以领取津贴而且是可以不费力气财的途径。

  后来他就着手于别的事情去了简直忘了这件事情。这个事务像其他一切事务一样完全借着惯性自动进行。(许多人靠着灌溉事务为生特别是一家非常正直的爱好音乐的人家:这一家所有的女儿都会弹奏弦乐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和那家人家相识做过他们的大女儿的男主婚人。)这个问题由敌对的部提出照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意见看来是不正当的因为每个部都有与此类似的或比这更坏的事情却都因为众所周知的官场礼节的缘故而没有人来揭。但是现在既已向他挑战他就只好勇敢地应战要求任命一个特别委员会来审查扎莱斯克省的农田灌溉事务委员会的工作;但是反过来他也没有向对手示弱。他要求另外任命一个特别委员会来调查安置该省少数民族的状况1。这个案子是在六月二的委员会上偶然被人提出由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予以积极支持的他认为这个提案从少数民族的悲惨状态看来是刻不容缓的。在委员会上这个问题引起了好几个部之间的互相争论。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敌对的一个部证明了少数民族的状况极为兴旺而提出的改革适足以破坏他们的繁荣并且证明如果有什么不好的地方那也不外是起因于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那方面没有能够实行法律所规定的措施。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打算要求:第一组织一个新的委员会赋予现场调查少数民族状况的权力;第二假如少数民族的状况果真像委员会手里的公文所记载的那样那么就另外任命一个新的研究委员会从(一)政治、(二)行政、(三)经济、(四)人种学、(五)物质、(六)宗教各方面来研究少数民族的悲惨状态;第三要求敌对的部报告十年来该部为防止少数民族现在所处的这种不幸状态所曾采取的措施;第四也是最后要求该部说明为什么它的行动照在委员会提出的一八六三年十一月五和一八六四年六月七的一七o一五号和一八三o八号的报告看来好像和T…法第十八条及第三十六条附记的根本精神正相抵触。当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迅地把这些思想的大意写下来时他的面孔泛溢着兴奋的红晕。他写了一张纸然后站起身来按了铃写了个字条给他部里的秘书长要他替他去搜集一些必要的参考材料。他站起来在房里来回踱着他又瞥了那画像一眼皱着眉头轻蔑地微微一笑。又翻阅了一下那本论埃及象形文字的书他对那书的兴趣恢复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到十一点钟才上而当他躺在上想起他子生的事情的时候他现在已不再用那样忧郁的眼光去看这事情了——

  1“关于安排少数民族事件”早在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就开始了。在乌省和奥连堡省的巴什基尔人占有十一万亩土地。为了达到“边区俄罗斯化”的目的政府鼓励从俄罗斯中央各省去的移民向巴什基尔人租赁土地。一般租赁的地段是无条件的这就给滥用土地开了方便之门。一八七一年通过了以优惠办法出售荒地的特殊条例。从此就开始了私自盗卖国家的和巴什基尔人的土地。奥连堡省总督办公厅的官员们参加了这一舞弊事件。当这一事件被宣扬出去之后国家财产部部长瓦卢耶夫不得不辞职。

  十五

  虽然安娜在弗龙斯基对她说她的处境无法忍受的时候顽强地、怒地反驳了他但是在她的心底她也觉得自己的处境是虚伪而可的她从心底渴望有所改变。在从赛马场回家的路上她在激动中把全部真相告诉了她丈夫不管她这样做有多么痛苦她仍然觉得很高兴。她丈夫离开了她之后她对自己说她很高兴现在一切都清楚了至少不会再撒谎欺骗了。在她看来好像毫无疑问现在她的处境永远明确了。这新的处境也许很坏但却是非常明确的不会有暧昧或虚伪的地方。她想她说出那句话来以后使她自己和她丈夫遭受的苦痛现在也将因为一切都明确了而得到补偿。那晚她看见了弗龙斯基但是她却没有把她和她丈夫之间所生的事告诉他虽然为了要把她的处境确定下来她必须告诉他。

  第二天早晨她醒来的时候她先想到的就是她对她丈夫所说的话那些话在她看来是这样可怕她现在简直不能设想她怎么会说出那种荒唐俗的话来简直不能想像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但是话已经说出口了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一句话也没有讲就走了。“我见了弗龙斯基却没有告诉他。他临走的时候我本来想叫回他来告诉他的但是我改变了主意因为我一开头没有告诉他显得有点奇怪。我为什么想对他说而终于没有对他说呢?”回答这个问题的是她羞得面通红。她明白是什么制止她说出口她明白她是感到羞。她的处境昨天晚上看来是明朗化了的现在她忽然觉得不但不明朗而且毫无希望了。她对于以前所从未加以考虑的辱感到恐惧。她一想到她丈夫会怎样做的时候最可怕的念头就浮上她的心头。她幻想着管家立刻就会把她赶出家门幻想着她的可的事情会传遍全世界。她问自己要是她被赶出去的时候她到什么地方去好呢她找不出答案。

  当她想到弗龙斯基的时候她仿佛觉得他已不再爱她他已开始厌倦起她来了她不能把自己托给他因此她怀恨起他来。她仿佛觉得她对丈夫说的话那些不断地在她想像里重复的话她对所有人都说了所有人都听到了。她不敢正视自己家里的人。她不敢叫她的使女更不敢走下楼去看她的儿子和家庭女教师。

  使女在门边倾听了好久之后自动地走进房间来。安娜询问般地望了望她的眼睛带着吃惊的神色涨红了脸。使女请求她原谅她进来说她仿佛听到铃声。她拿来了衣服和一封信。信是贝特西写来的。贝特西通知她今早丽莎·梅尔卡洛娃和施托尔茨男爵夫人会同他们的崇拜者卡卢斯基和斯特列莫夫老人到她家来玩槌球。“来吧就当是来研究风俗。

  我等候着你”收尾时她这样说。

  安娜读完信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什么什么都不需要”她对正在整理梳妆台上的香水瓶和刷子的安努什卡说。“你走好了我马上就穿好衣服下来。我什么都不需要。”

  安努什卡走出去了但是安娜并没有穿衣服还是像原来那样坐在那里她的头和两手垂着她时时浑身抖好像她要做个什么姿势说句什么话似的但随又陷入毫无生气的状态。她尽在重复着:“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但是“上帝”也好“我的”也好对于她都没有什么意义。在困难之中求救于宗教正如求救于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本人一样她是连想都不去想的虽然她对于那曾把她教养大的宗教从来没有怀疑过。她知道宗教的拯救只有在她抛弃那构成她生活的全部意义的东西的条件之下才有可能。她不只是愁苦而且她对于她所处的这种以前从来不曾体验过的新的精神状态开始感到恐怖。她感觉得好像一切都在她心里成了二重的正如有时物体映在疲倦的眼睛里成了二重的一样。她有时差不多自己都不知道她恐惧的是什么她希望的是什么。她恐惧的或希望的是已经生了的事呢还是将要生的事以及她渴望的到底是什么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噢我怎么办呢!”她自言自语忽然觉得头的两边疼痛。当她清醒了的时候她觉她正用两手揪住两鬓的头而且紧按住鬓角。她跳起来开始来回地踱着。

  “咖啡预备好了女教师和谢廖沙正等候着”安努什卡又走了回来说看到安娜还是原来的样子。

  “谢廖沙?谢廖沙怎样?”安娜突然变得兴奋地问今天早上第一次想起了她儿子的存在。

  “他大概又淘气了”安努什卡含着微笑回答。

  “怎么回事?”

  “您的桃子放在屋角的桌子上。他大概悄悄地吃了一个。”

  一想起她的儿子安娜就突然从她所处的绝望境地摆出来了。她想起了她这几年来所承担的为儿子而活着的母亲的职责那职责虽然未免被夸大了却多少是真实的;她高兴地感觉到在她现在所处的困境中除了她同丈夫或是同弗龙斯基的关系之外还有另外一个支柱。这个支柱就是她的儿子。不管她会陷入怎样的境地她都不能舍弃她的儿子。尽管她丈夫羞辱她把她驱逐出去尽管弗龙斯基对她冷淡继续过着他独自的生活(她又带着怨恨和责难想起他来)她都不能够舍弃她的儿子。她有了生活的目的。因此她应该行动起来用行动来保障她和她儿子的这种地位使他不致从她手里被人夺去。她得尽快地趁他还没有被人夺去之前开始行动。她得把她的儿子带走。这就是她现在所要做的唯一的事。她需要镇静她得从这种难堪的境遇中逃脱出来。想到和儿子直接有关的问题想到立刻要带他到什么地方去就使她稍稍镇静下来。

  她连忙穿起衣服走下楼去迈着坚定的步伐走进客厅咖啡、谢廖沙和家庭女教师照例在客厅里等着她。谢廖沙全身白服弯着背和头正站在镜子下面的桌子旁边带着她所熟悉的、酷似他父亲的那种聚会神的表情正在理他手里拿着的花。

  家庭女教师出格外严峻的脸色。谢廖沙像往常一样尖叫了一声:“噢妈妈!”就停下脚步来踌躇着不知道放下花来走去她的母亲好呢还是做完花环拿着花去的好。

  家庭女教师道过早安之后就开口冗长而详尽地说了一通谢廖沙干下的顽皮事但是安娜没有听她;她正在考虑要不要带着她走。“不我不带她”她决定道。“我一个人带了我的儿子走。”

  “是的真是坏得很”安娜说一把抓住儿子的肩膊她毫不严厉地却用一种使孩子又惶惑又欢喜的羞怯的眼光望着他她吻了吻他。“把他交给我吧”她对惊呆了的家庭女教师说没有放下儿子的手在摆好咖啡的桌旁坐下。

  “妈妈!我…我…没有…”他说极力想从她的表情上探索出由于桃子的事他会遭到什么结果。

  “谢廖沙”她等家庭女教师一走出房间就说“你做了坏事不过你以后不会再做这事了吧?…你爱我吗?”她感到眼泪盈眶了。“难道我能不爱他吗?”她自言自语凝视着他那又惊又喜的眼睛。“难道他会站在他父亲一边来责斥我吗?难道他会毫不同情我吗?”眼泪已经淌下面颊为了掩饰她蓦地站起来几乎跑一般地走到外面凉台上。

  下了几天雷雨以后寒冷的、晴朗的天气降临了。在透过刚被雨冲洗过的树叶的灿烂阳光里空气是寒冷的。

  她因为寒冷和内心的恐怖而颤抖了一下那种恐怖在天的清新空气里以新的力量袭击她。

  “去到mariette那里去”她对跟着她走出来的谢廖沙说然后她就开始在凉台的草席上来回踱着。“难道他们不饶恕我不了解这一切是怎样出于不得已吗?”她自言自语。

  她站住了望了望白杨的梢头在随风摇曳它那刚被雨冲洗过的叶子在寒冷的光里灿烂地闪烁她知道他们不会饶恕她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东西现在都会像那天空那青枝绿叶一样对她毫无怜恤。她又感到一切都在她心里变成二重的了。“我不要不要想了”她自言自语。“我得准备。到什么地方去呢?什么时候走呢?带谁呢?是的搭夜车上莫斯科去。安努什卡和谢廖沙和几件必需用的东西。但是我先得写信给他们两个。”她迅地走进户内她自己的房间里去在桌旁坐下写信给她的丈夫:

  事已至此我再也不能留在您家里了。我要走了带了我的儿子一道。我不懂得法律所以不知道儿子应留在双亲的哪一方;但是我带了他走因为我没有他不能够生活。请宽大一点让他跟了我去吧。

  她迅而自然而然地写到这里但是请求他宽大她不相信他会宽大的以及必须用什么打动人的话来结束这封信这就使她写不下去了。

  我不能说我的过错和悔悟因为…

  她又停下了笔她的思想连贯不起来了。“不”她自言自语“没有必要这样写”于是撕了信她重新写过没有提到宽大然后封了起来。

  另外还得写封信给弗龙斯基。“我告诉了我丈夫”她写着坐了好久再也写不出什么来了。这是那样俗那样不像女人。“我还能再对他写些什么呢?”她问自己。她又羞得面通红;她想起了他的镇静一种对他的怨恨之情使她把她已经写下一句话的信纸撕成碎片。“没有写什么的必要”她自言自语于是关上带墨纸的文件夹她走上楼去对家庭女教师和仆人们说她今天要到莫斯科去就立刻动手收拾起行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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